這陣子時晴時雨,耳邊縈繞的話語,詩人替我讀了的─他則轉譯創化成詩─武滿徹:「音樂的喜悅,基本上,似乎與哀愁分不開。那哀愁是生存的哀愁。」此刻,傷風未癒的病身對此感受甚深,同時,因與妹子提到兒時情景,加之以無心插柳,聽進了莫札特第二十號鋼協奏曲,KV466。

  正是雨天時候,拆放唱片,塞爾金與阿巴多在DG合作的莫札特。

  著實嚇一跳。導奏氣勢令人畏怯,動機不祥陣陣悲嘆,曲中奇妙的張力捉住耳朵,正要問:這是莫札特?絃樂如在抑鬱重圍掙扎,那欲來的龐大的風雨,足教人以為這是交響曲,直到鋼琴奏出精巧的快速音群,方才確定,是的,這是莫札特呀:他第一首小調鋼琴協奏曲;每每,只要是小調,莫札特總有隱情要告訴…。這永恆赤子一派天真,卻有著妙手,能賜予低迷陰暗的調性高貴性格。

  這首d小調完成於一七八五年的維也納,是貝多芬與布拉姆斯皆深深拜服的作品,是浪漫與激情共演的戲劇。說是戲劇,由獨奏樂團與絃樂的音聲互動就可感受,這使器樂對話有如歌劇般的生動且緊張的,莫札特應是先河。

  聽見這曲子,心上油然見得他與妻子康絲坦彩(Constanze)的生活。因為兩人不善營生,工作不定而來的困窘與苦惱,然仍透露夫妻生活的甜蜜,和不老神童清新明亮的天才。

  第二樂章,浪漫曲,三段體:優美私語的鋼琴與輕聲應答的絃樂,彷彿浮生偷閒的呢喃時刻,愉悅的心,或沉思;出乎意料的上昇音群使人心悸,情人的爭吵或激情舞踊都是可以的,或者明媚的木管,與貌似焦躁的鋼琴共同面對,那絃樂部不時出現的問句;而後再現第一段,主題反覆有如不斷溫習,卻是濃縮了的甜蜜,或也象徵始終如一的恆定。

  那些年,聽說某個寒冬夜裡,因為沒錢買柴火取暖,為了驅寒,兩人相擁而舞,直到天亮。寂冷墨色裡,舞步與舞步之間有著什麼話語或情緒?每個步子都有想像空間。只是優雅旋轉的雙人舞在柴米油鹽的生活裡,的確張力非常。

  那些年,還沒聽見莫札特的小時候,時而聽父親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長大了,深深記得這話,揣摩他當時自嘲的心情,和應對;偶而跳電的暗夜,或是老舊電視慣性故障的時候,他會點起蠟燭,邀全家唱歌。那是長傳至今,夜暗時節,圍著小小燭火的,一家子歌聲。

  還記得那百事哀歌的歲月,某個斜陽下午,街頭有人叫賣豆花,媽突說想吃。父親奔也似地衝下樓買,這是唯一我能聯結長輩話語裡他運動員過往的記憶。

  浪漫餘韻不去,鋼琴竟起奏即興,輕快奔跑。第三樂章。脫俗。
  
  d小調,第二十號鋼琴協奏曲,在感傷陰影裡透出對世界明亮的愛,在悲劇氣氛的絃樂中,熠熠光輝,活生的琴音。

  曾愛讀奧特加(Ortega y Gasset),西班牙哲學家,卡繆(Camus)喻為尼采以降最偉大的歐洲作家,時而歸類為存在主義時而是後現代要角。他常說:生活,就是發覺自己處身於一個世界之中。意思是,我們身處其中的世界,包含著美醜好壞各不相同的物事,這些物事為何非是關鍵;重要的是,它對我們造成影響,引起我們注意,使我們愛憎,引發恐懼,也帶來慰藉。他繼續說:所謂生活,就是面向世界,面對世界中的種種物體,忙於與它們應對。而在我看來,應對,有著不同姿勢。一旦醒覺,發現生活如此現實,總是不斷迫近,我們可以選擇蹣跚而行,甚至爬行,卻也能舞踊向前。

  我以為d小調鋼琴協奏曲,就是如此生活活生的曲子。也許由樂友老皮那聽聞的故事可為註腳:曾有人以為Furtwängler指揮,Schnabel主奏,「將會」是最好的版本,雖然,印象中福佬只有與蕾菲布(Yvonne Lefebure)的合作,而許納貝爾在EMI的演奏如今難覓。也同意老皮所言,不死鳥克倫培勒硬底邪惡的氣質也適合這首,他曾和哈絲姬兒(Haskil)留有現場錄音,可惜我未曾得聆;克佬氣性使絃樂更張揚著現實,只是,也只聽過他和Annie Fischer共演的二十二號。而我初聞此曲的版本米開朗傑利,搞得一切太美了。
  
  回到現實。我愛的應對姿勢:Haskil離世前與Markevitch的合作,細緻且內省,知感交融,在華采奏裡自抒己見;內田光子(Uchida)與夫婿Tate,憂鬱且優雅,雖不免苦中作樂,但偶爾駐足,不知觀看什麼的時候,美就現身了。另外,讓我打破成見,頗可一聽的布藍德爾。

  踏著生活憂苦卻是舞步快樂,體會深切之時,進去看,生存的喜悅與哀愁確是孿生。記得莫札特說即使感情激動時節,也不能破壞音樂的美,這不只是美藝而是心靈洞見。病中聽莫札特d小調,想起兒時父親自我解嘲與那樣的輕鬆應對,知道美樂幸福始終無法假裝,而是真實自在。

2006/6/7
04:50 
200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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