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睿見面後,下決定來宜蘭的某個晚上,發了簡訊給生命中幾個重要的人。當晚阿建來電,除了深夜談話,也提到當時耀明的身體狀況,耀明是當前台灣文壇一等一的小說寫者,他的企圖與識見實非吾等來比擬,創作成績驚人的他自有格調,為人也是可親可取,是阿建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人。
  帶七A到金洋的第二晚,孩子們南溪捉魚之時,我協調洗澡的問題,事情有了段落,七八個當地小孩來與我聊天,直嚷要我說故事,因為那些時候幾次向苗栗去,想到耀明的《神秘列車》,便借題發揮;現下想來那個即席故事倒還有個意思,大概帶中小學生作哲學思考的數年經驗,形成那種腦袋吧,與泰蘭大頭目同名的中學生很有感覺,深深思考後說了謝謝,這故事預告了是要在寫作課上用的,今晚寫著寫著,想到之前處理的讀後感,索性貼上一貼,而讀鯨向海的心得,事實上也是沒有忘的…。


甘耀明《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寶瓶


  這是個寫詩的半調子誤讀甘耀明的第一篇心得。因對現實的關懷、樂府情調的愛好,合併藝術純粹性的在意,喜歡三王的我(王禎和、王鼎鈞、王文興)一向注意著甘耀明。這李奭學稱之為「千面寫手」六年級作家,其作品透露的才華與格局在在使人拜服。

  20051015拜訪北上落腳光明街的崇建,遇耀明,得獲寶瓶出版新作《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由學生修皜那兒得知,兩位小說寫者是讀《乾坤詩刊》和《學生輔導》這教育集刊知道我的,而崇建、耀明寫作《沒有圍牆的學校》時,承他們瞧得起也給了意見。三個台灣「唯二」中等另類學校的中文教師齊聚,因以上種種因緣,胡扯文學、教育、八卦故事等等,半日好不快活。

  不過崇建老大提醒我:怎的,拿書竟都沒表示…(啊!我還拿了崇建二本,8P一本…)想說應該好好寫感想,且阿甘的東西我向來喜歡,怎知愈看愈斟酌。

  郝譽翔推薦序裡著重阿甘迷離眩目的詩化文字,並以迷離詩化的文字推薦了這本書。她以為這是一本被翻開的絢麗畫冊,其文字精琢,幾乎每行都可拆解,都可細細賞玩其間晦澀、纖美、是那樣繁複多變的線條與構造;其語言之扭曲,節奏之緩慢,故事軸線被淹蓋,細節放大描寫,雖是童話面目,卻不得不被郝目為:「偽童話」。郝以電影影像、現代詩文字與細節放大的聯想空間,其所指向的閱讀旨趣,會不會就是「華麗的片刻」?「晦澀地空笑夢」?(我這也是前衛、現代的鄉土寫實吧)」。這樣的郝氏讀法。

  看來,這是像我這樣業餘寫詩的中學教員,應將《水鬼學校》奉作修辭寶典的讀法呀。

  然而,在穠麗秀豔精緻如鎏金如鑽飾綿密如波浪且氣味繁複虛實相間教情緒迷亂理智流離既有潮澤林野花私語鳥間關又有異境指涉秘語喃喃的那…,呃?好叫什麼來著?「第一眼即可辨識出來的甘氏語法」?但別於這好自為之的讀法,在他織就的夢幻的夜之被褥,好像藏著什麼。至少〈蘭王宴〉遠非如此。

  因碩論之故,重讀Lévi-Strauss著作。當他述及年少時,著迷佛洛依德心理分析與地質學,並將之聯結的段落,我深感動容。在人的內心與地表下,找到對比又相互解釋的結構,這青春時期的發現,或就是他開展結構主義的情感源頭。重讀《神話與意義》《結構人類學》《野性的思維》《憂鬱的熱帶》等書,竟也與嗜聽音樂的興好發生聯結,而我個性中,常有種企求解釋的動機,即便長成後較少執著較能遊戲,但好分析的性格還是反映在研究興趣上。試著換身份看甘耀明。

  無能是嚇唬中學生的朱光潛,以主力艦的十六吋巨礟猛轟一只小舢舨(林以亮語)─況且〈蘭王宴〉的末世性有如諾亞方舟寓言─寫詩而後,好分析的我漸能體會,重要的不是一套方法發現,而是找出方法來說明直覺。阿甘〈蘭王宴〉令人反覆再三,對人有著某種整體的說服,是以個人試著以寫作論文時搞的文本結構分析來看它,以免半調子詩人的身份看了令人嫉忌的華麗語言不得言語。

  首先,〈蘭王宴〉等中央山脈、雲豹與台灣一葉蘭等能指(signifier),合併神奇詭異的魔幻寫實設計、人獸相交的傳奇敘事,呈現出共時又歷時、可逆又不可逆時間特性,這是Lévi-Strauss所謂「神話時間」。至少在〈蘭王宴〉中,「偽童話」還得加上「準神話」才更能掌握這篇旨趣,這是篇可以讀作人類存在處境的寓言,更可能是人類發展史的預言。

  讓我們從終曲那張意蘊深遠的靜景-被子-開始,這裡包裹著:象徵奪天地之工的美豔蘭王、退化未完全的狐狸-有著雙人的手與狐狸面目-成人/父親、與敘事者「我」/兒子。他們同在天地大被下的一張被子裡,悽楚孤寂的小世界。欲望的對象、欲望和本真的我,三位一體的在枯寂、漫長的被中,似乎暗示著人類發展的漫漫長夜,終將回到時間的零點。狐狸、父親與兒子都以不同樣態愛著蘭花:一是命令與義務、一是佔有,另一則可視作真誠。狐狸與父親末了一體的景況,似是告訴我們欲望異化為征天霸地的佔有欲,其結果或是回到某種對本能無從抗拒的服從而已。人的雙手抗拒自然律則,捉取東西,卻指出人類倒退回獸類的道路,只有真純的孩子得而安慰、見證、甚至保留最後一絲希望-雖然,故事獨留大夥兒在更悽楚的夜裡。

  故事裡有兩條時間線,一是「我」與老人(雲豹,其實也暗省了「台灣」二字)的遭逢,至與頭頂台灣一葉蘭的孤狸所發生的故事,這段篇幅讀來有如鹿橋《人子》的篇章混血了法佬腔調:聖.修伯里的《小王子》,細細的玩味起「託付」「純真」甚至,呼呼!標準的小王子用語「馴化/馴養」,一切說得好美好,好溫情。而「我」之為「撒絮人」除了表演了逃離採蘭班諸多可怪變態飽漲欲望的叔叔伯伯─都是父親的好兄弟呀─阿甘更展演了無限好的童話美景教我們一飽想像,同時還交代了「我」表演了場令人感動的溫馨時刻,看:

  
[前略]
  「更多時候,我和小狐狸玩捉迷藏,躲入樹洞,潛入河底,鑽入土中。牠總能找到我,用頭頂的蘭花輕觸我。不該這樣的,我其實是以蘭花要脅小狐狸和我為友,因為遊歸後,會出其不意地奪回蘭花。我不能這樣子,便還蘭花給牠,大喊:「再見,那是你的蘭花吧!」小狐狸頂著蘭花,蹦呀跳地,小野馬似撒歡,朝無邊無際的大森林消逝。這是最好的結果,我又一個人在天地間獨行了。沒想到小狐狸又跑回來,頭頂那株一葉蘭,每晚找我出遊,一起在黑黝的森林漂流。我說了很多心事,在天地寂靜時,放聲地嚎啕哭;在風雨交加時,滾在地上狂笑。牠總是最安靜的聽眾,會叼一朵花來安慰,溫暖地依靠在我腿上。


  重播。「『再見,那是你的蘭花吧…。』就像我也有自己的蘭花。」,喔,好好喔,真的好溫馨不是嗎?重播。「那是你的蘭花吧吧吧吧吧爸爸爸爸爸爸」

  但是…。  
  操他爸的甘耀明擺了咱們一道。

  這令所有童話讀者都厭惡敘事者父親,狀似深情的對著山野喊了一葉蘭,其卻滿是強烈慾火。之後,他拐帶自己的孩子-「我」-將狐狸朋友騙進家門,發動了慘案,這老爸突地頂天立地硬了起來「好個天地採蘭人的大漢仔,哈」,機關算盡,大施辣手:

  
[前略]
  「夜色下,父親站在山崗,有著刀削鐵鑄的線條,隱隱地磁吸暗夜,讓自己變得更黑了。他拿刀朝蘭室走來,一片片地拉開阻路的五節芒。芒絮到處捲飛,山崗是流影亂浮,彷彿他是踩出怒濤而來。來到鐵絲蘭室前,他安慰說沒關係。就在小狐狸亂癲之際,他手中射出一道死亡的火光。

  碰,那是槍擊。

  小狐狸受了子彈,飛摔到鐵絲網上,流出五金色的血液,抽顫著,冷冷地看著我。父親踹開了鐵門,猛搶個步,扭斷小狐狸的頭,喝起獸血,更趴在地上舔瀑落的血河。」


  爸爸不但殺了「我」朋友狐狸,還片了他,飲血吃肉,生剝了他皮,裝成了他,強灌「我」生吞朋友的心。看這沒天良的阿甘,他寫:

 
 [前略]
  「我噙著淚,拿起刀子,一刀插開小狐狸的喉嚨,結束牠的痛苦。父親奪回獸體,一口口地切肉吃,又割下心臟,要我吞下。我死命搖頭。他用刀片塞入我的牙板,尖拔一轉,橇開嘴門,硬生生地塞下心臟,再用刀柄推入喉嚨,灌下獸血。小小的心臟像活鼠落入我的胃袋,一路死命地敲打,呼喊出熱吱吱的獸血,讓我不斷打嗝。牠蹦跳了一會,比我的心跳更累了,像炭火在夜灰中必將掩熄。我嘴角湧出血,鬆了一口,終於敢流下悲傷的眼淚,頭靠牆痛哭。」


  無關真偽,這算哪門子「童話」?比睡美人被姦屍、三隻小豬川燙大野狼還酷,還殘酷!甘耀明操作了他爸騙了大家感情,更用不共戴天之仇的暴烈手段謀殺小動物。

  然而,透過狐狸對蘭花的執著,以及其後人類獸化的作用,在狐狸、成人、小孩中,可得一束特別的關係,這象徵了人性結構。

  〈蘭王宴〉裡「父親」說「『小猴仔,』父親抹了嘴,說:『我真的病了。』」這什麼病?正是「蘭王毒」,什麼是「蘭王毒」?此乃「異化的欲望」。由對蘭花的態度觀察,這已非孩子那可捨予、交還的無執情懷,也不是狐狸未能自覺的,不得不有的「陪伴」的執著,到了阿甘操他爸的孩子「父親」那兒,這欲望異化為:對欲望對象非行佔有不可的變態的偽裝的愛(?)

  ──這豈不是E.Fromm對「to be(是)/to have(有)」的生存情態分析,掉書袋的,怎麼我覺得甘耀明碰觸了法蘭克福學派精神分析路數的…「愛的藝術」這樣的問題?──

  而「成人/父親」正一步步教導(?) 敘事者「我/孩子/兒」加入這種以佔有為關愛的世界,傳染這毒給他,同時也因孩子的純真與青春最能接近天地之菁華,將之工具化。這條時間線裡,操那爸的阿甘敘出「純真」的「我/孩子」加入「蘭王宴」的過程─自然與人類意識相競的戰場,面對美與欲望拉扯的怖慄考驗─這是睿智充滿、具體而微的人類精神發展史。孩子被成人塞下狐狸心,象徵人類根本充滿了對蘭花不得不的愛,再成為欲望工具,異化為「成人/父親」對蘭花的渴欲佔有。在這裡,「父親」「狐狸」實是欲望與嚮往的同素異構體!


  經過簡單過門,「我」一語成讖的蘭王所在:雪山(此處又見揉雜現實,錯亂時間的企圖),因隨口天真的話語,此處早是眾人燒掠遍地的末世-此處竟真是「蘭王宴」舉辦的場所,主持人老人竟是雲豹化身。我們在這段寫得高潮迭起的蘭王宴,除了父親化身「狐狸」這場諜對諜的埋伏好戲,竟又揭櫫了採蘭人皆狐狸的妙旨,還變臉齊罵「父親」畜生不如!以下世紀大混戰,先是尿水齊噴,後是滿山滿天的失控大火。

  且停住,說說大戰之前雲豹透出的另條時間,這是人類發展史,同時也是人與自然爭鬥、與其友朋動植物們的愛恨情仇。不知是「好奇」或某種「冀欲親近」的想望萌發,人與天上的月─那地面世界一切的一切孺慕的自然力量的象徵─觸碰受傷,竟成了離地又觸地的物種,一種半空中的,頂天立地的物種,半謙卑、半造孽,生出雙手成了特異的存在;這充滿象徵的手,出來指點故事的某種解讀:力量與心(都來自自然)的張力與矛盾。「我」代表的,本有的善意,未成人的孩童,既是自然朋友給予人類再次交往機會的憑靠,也是關照故事發展的眼睛。這條大敘事的時間線雖是遠古往事,卻可視作「我」這初看似小王子路線的小敘事的光源,投影於「我/孩子」-「狐狸」-「父親/成人」的欲望變形,從而賦格對位。如此結構立體。

  前面說道「狐狸」「父親」實是欲望的同素異構,狐狸更是甘耀明〈蘭王宴〉裡出人意表的機關,不論是謀殺、偽裝或不得不愛蘭花的另一物種,其與「成人/孩子」的情仇實在令人難解,我們總不知,皮毛之下藏的到底是什麼,吃了狐狸心的…人?還是「退化」了的人?綜合判斷幾個線索:「我」對父的背離與難分牽扯;「父親」在蘭王宴裡認不出狐狸皮下的「我/孩子」;父終究無法棄去的狐狸面目,大喊「不要,我不要退化成動物」,又被阿甘操了雲豹來肯認「你已經是了。」等等。我想指出一個玄想:

  之前被「父親」所殺的「狐狸」是什麼?不但是人的同素異構,說不定也是退化的人,更說不定是「父親的父親」。看:

  
月亮最圓的那天,父親要我脫去衣服,再穿戴獸衣,頭套獸面具,手腳穿上皮套子,耳朵塞入狐狸毛以便濾出動物的話語。他高興地退一步欣賞,點頭對我說:「看,一隻小狐狸呢!你哪有失去過。」我看了看自己,什麼都沒變,除了臉部多張面具,手腳多了皮套。

  看!一隻小狐狸呢!你哪有「不是」過呢?

  終究,扮演災難的得救者,見證者:「我/孩子」仍給大夥兒一絲光明,給蘭王一絲微弱但真誠的情,在這裡阿甘寫起情書了:

  
[前略]
  這時,我的淚給她滋潤,裡頭的淡鹽卻溫情的留她不走。蘭花的夢魘慢慢被吸淨,打盹地點頭,睡去了。我吻她告別,卻忍不下淚水。我退著離開,淚汁越來越多,洗淨我記得的路徑,直到滿滿的黑暗撲來。最好的記得就是遺忘,最棒的擁有就是放棄,讓蘭王回到自己的山林,不去獨佔。再見了,我的蘭王,我記得妳的顏色,點燃我黑白的夢,再見了。

  如巴爾托克(Bartok)、蕭斯塔可維奇(Shostakovich)、或更像天才縱橫咄咄透光的普羅高菲夫(Prokofiev),喧囂細縫中透出的抒情樂段使我更加傷感,這樣真誠說愛的段落呀,信不?在彷似時間的零點,在某個失落的秋寒夜裡細讀〈蘭王宴〉,生活中既拙於爭取,又常無力保守的我,差點流下了眼淚。



〈後記〉
  關於與作者的互動,一直很嚮往史萊馬哈(Schleiermacher,1768~1834)之意謂,某種得到作者承認的理解,而這在作者那兒有時是隱而未顯的,如此在閱讀中,讀者也加入作者本來的創作精神裡。想說的是,即使不套用學術「黑話」來說甘耀明的作品,單看他說故事高潮起伏,那情節那可讀性,令人擊節!故事內裡又可教無事生事者(如我)這樣造事,阿甘的被子(很多條啦,像這種織錦穠麗秀豔…這種華麗的)裡實在有很多東西,值得一挖再挖。很期待他未來的發展,好像可以走很長的路。


2005/10/29
2005/11/01初稿


打書啦(耀明、易霖、崇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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