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室裡,除了琴聲和呼吸聲,對台下聽琴的我而言,同時也聽著,一顆心。

  千禧年的事了,那時我接下《無言歌‧台灣》的文案工作,音樂錄製同時,在製作人的邀請下,我也進錄音室捕捉書寫的感覺。

  「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雖然是演奏專輯沒有人聲,但因是耳熟能詳的歌曲,旋律才自弦上生出,心中竟好像自然而然地有人唱將起來,這真真有浸入音樂海洋的感覺。錄音室裡聽歌奏演,編曲將鋼琴的表現刻意背景化,猶如海潮般聲聲傳唱,大中小提琴交相對話,娓娓道出同掬熱淚的故事,這的確是首戲味十足的歌,充滿感情張力。中提琴好似說書人,而小提琴是金髮女子,大提琴是母親,在三者的對話中,海浪輕拍的聲響是故事生發的舞台……。 

  安平,台灣早期的墾殖地,先人犁耕又犁耕的這塊土地,早已負載許多文化的意義。安平落日是出名的海景,望海追想,憑添多少懷念。〈安平追想曲〉寫一段異國戀曲所衍發的故事,戀曲的第二代混血兒女孩,因為金黃的髮色不見容於社會,在歌中唱出心聲與對父親的追念,歌曲表現的不是女孩的憤懣與悲哀,而是滿懷同情的點出女兒對荷蘭船醫父親的思念,這可說是創作者陳達儒高明獨到之處,許石的音樂更使這故事流傳久遠。

  台南人情好,地方口味好,然而講到遊覽,一下跳進腦門的,就屬廟多古蹟多:代天府、五王廟、億載金城、安平古堡……。就在錄音的前些日子,帶著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到台南古都晃晃。有道是:「台灣史自臺南始,臺南發跡自安平起」,更且兒時印象使然,就帶孩子們搭了公車拜訪這古早的王城,也算是拜樹頭。想起孩提,只要假日,長輩就帶我們到各個古蹟走踏,和奶奶去一遍,父母去一遍,叔叔帶一遍,小姑讀書自台北回來,還去一遍,這樣情事在父母搬到台中後,每年暑假回老家,都還要再演一次。只是童騃時候,個性如同一般小孩,好動愛鬧,常常覺得無趣……。

  可事情對人的影響往往不可逆料,在時空推移更迭之際,它們產生質變或發酵了意義。當年紀漸長,耳朵響起的天真小孩聲音自「哥哥」漸漸改口為「叔叔」時,真有如攻守互換,心中對先人孺慕也是與日俱增,這原本看似無聊的行程竟自遠方的記憶海洋發光而來,航途迤邐直向我心,更且開展出新的世界觀。和小孩們在台南巡禮的那幾天,除懷想孩童時光,想像起當日父執長上的心情,還想到更多更多。

  父母性格有種天真的浪漫,對家中小孩的管教多半時候也屬無為而治,在他們心中,帶孩子走訪古蹟不失為打發時間的好方式;當然,或許他們也和小叔小姑一樣,覺得古蹟不失為具有教育意義的好地方;自然也可能就只是復演奶奶或他們的老師當年行止,依人們的見解和生活經驗(總之看古蹟是好事),就這樣帶著新生代前來。總之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我來到安平夕照映射的頹牆前面,看著牆上古樹盤根錯節,聽著長輩叮嚀和種種口耳相傳的故事;然後幾步走向發散著歷史磚紅色彩的建築,步步拾級向前;一步接著一步,原本似乎慣性且無趣的行旅,在許多年後卻有另種滋味,現在想來,好像是許久年前就預備好的美妙相會……。身旁孩子們在島上的北方成長,來此地的感覺如何,我未能得知,畢竟他們對家鄉的想像和我不同,但我卻感受到的心中微妙的變化。

  安平古堡這台灣最悠久的城堡,建築外貌與用途在時間洪流裡幾經變更,啊改朝換代的痕跡。荷蘭人統治台灣與對外貿易的總樞鈕;王爺居厝、明鄭的反攻基地與政治中心;大清時代的軍裝局,而至改裝的民房,日式的樣像……。顯赫過也廢墟過,王住過,平民也厝過。今日所見的安平古堡,歷經多次整建,仍看得到各朝各代各色種族留下的不同印記,雖不復碉堡的氣勢宏壯,但豐富文化意義的堆疊仍使之高大,矗立成歷史的勝地。

  一步步拾級而上,海風滋味微微帶淚,古堡燈塔聳立如時間的指引,指引我們望向遠方海洋,看浪頭一個接一個來,此時心下油然生起的,或許就是所謂思古幽情。特別隨著夕陽將落,虹彩漸層暉開的時刻,海天一線的畫開展成深情黃昏,更是相彷彿了此處凝望的這顆心。思緒漫溢此際,前方汪洋似乎又抵達古堡腳下;想像過往船帆點點其上,猜想我所站立之處,是否也疊印前人足跡?這一刻我豈不也站成了當年奶奶、父母或叔叔姑姑的姿勢?是否也進入了當年他們的心境,如是猜想:這些孩子長大是怎樣?身旁遊人三兩成群,交相談論,也不知聊些什麼,而孩子們正四處跑著,鬧著。

  這樣想來,對我而言,古堡本身更好說是一種象徵了,它成了某種意義的聖地。不但是台灣發展歷史具體而微的體現,參訪的同時也見證了我成長的心路變化,看著我長大,想必也在未來看著我變老,看著這許多人群和它一同加入潮來潮往的歷史海洋。或許有朝一日,身旁的孩子也帶著他們更小的孩子來此,懷想早已隨時間之流遠颺的荷蘭人、鄭成功……,在這台灣開發的早期舞台,試著體會滄海桑田的滋味與意蘊,而也就站進了我此刻的境遇,發現心中亦有著沉思時間河流而澱積的結晶。

  當然,或許他們的象徵不是安平古堡,也不是荷人、明清這樣的脈絡,而是一個也如此分享著各個心靈發展史的地方。我無法確定孩子也能如是體會,但是日後那「似曾相識」的心情誰能料想?或許當日長輩們也隱約感覺到這種心情,替我做了個美麗的預備,預備此刻我和這世界如是結緣?思及此不覺有種篤實感,在古堡上站在孩子中間,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結晶的寶石,開始發亮,折射著光芒。

  這樣的想像,會不會也發生在陳達儒、許石身上?如同我想當然耳聽見安平古堡前的榕樹下——這老人們以歌會友的地方——傳來動人心聲的歌唱,聲聲傳來「啊……不知初戀心茫茫」的傳奇,故事中隱藏著的,究是陳達儒美麗的虛構?或是一段絕對在地的安平傳奇?然而發想至此再眼望四方,在在覺得它可能是真的。或許陳達儒也站在這安平港口,突然一陣風來,走進歌中身穿紅長洋的女孩的處境,因而產生這樣的歌曲?更何況安平的歷史發展,確是有發生這樣故事可能。

  這些想像的交會,實在是美麗的遭遇呀。我相信每個心靈都被命定得走出自己的路,但是在成長的時間長流中,我們都或多或少的被先行者帶領,遊歷著過往心靈、生命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在這樣的旅程中發展自己。當我漸漸知覺身處於這樣行列,感覺到小我背後有種生生不息、永不熄滅的火焰,一想到此處,似乎連往生了的爺爺奶奶和爸爸,也都以更鮮明的另種姿態活了起來,甚至似乎不曾死去……。

  「……心情無地講,想思寄著海邊風,海風無情笑阮憨。啊……」台上的樂手朋友十分投入,琴聲依舊是沾帶愁緒,卻哀而不傷。在需要絕對保持定靜的錄音室中,表面如不動的我,心事竟被喚起了這麼多。而樂聲悠揚帶我神遊重又回來,時間竟彷彿如是,已經走得這麼遠,這麼久……。筆已經躍躍欲動。 

.....2005-01-01【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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