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三一八,週六,驚醒於某已然遲到的會議,索性浴了身再赴約,卻仍渾噩一早。只是遇見幾個故人,很開心,特別現在就讀機械的西西。

  一如過往,我伸出一隻手,他開始轉動腦袋,試看該怎麼握才顯得特別;有時,甚至不握,他會在我手上掛東西,如此完成了一次:我遇到你,我接收到你了,這樣的交接。

  多年前政大心理系許文耀老師說了個故事,某個尋求協助的孩子叫嚷著要自殺,情緒高張之際那孩子奪門而出,一陣拉扯,他發覺孩子的手似乎反背著那孩子奮力的全部身體…,彷彿在說:拉住我。那場深切而熱情的分享,小兒痲痺而不良於行的他,展現強大的心靈力量一下托高我的視界,對於孩子伸出的手,各式以聲音、行動、書寫展現的手,開始敏感。同時,或因父親熱情對人而也總與人交握的我的手,有了更豐富的姿勢與力量。

  專注一人且只有一人,每個個人都將以無可他比的面目對我開顯,那樣個人的特別,就像其它個人一樣-吊詭地說-無可取代的特別。但西西這個特別的孩子,我們存在的社會為他發明了聱牙難懂的名詞,企圖固定、解釋他對世界執著卻精準的認識方式,以此幫助人更快的了解他。總是如此,他對某些特定孩子,或者我這樣的成人,滔滔於某個新發現;而在大夥兒討論公眾議題時,他專務一己世界,那是彷彿九萬里高空外,只有他到得了的世界。他喚我:異形老師,被個像火星來的孩子喚作「異形」,這實是我莫大榮幸。

  
  實驗計畫後期,我和雁、雯兩位老師看顧的孩子有極大交疊,卻因行事風格迥異-我常讓她們捏把冷汗,她們總考驗我的耐心-但默契良好,是以互為窗口,有很好的互補關係。西西長期是雁的導生,雁的專長是服裝設計與手工藝,關照了他操作能力的發展,也適時轉介到職訓中心習一技之長,稍稍彌補實驗計畫的欠缺,也裝備了下一段人生行旅。約莫是這些日子,西西進了我開設的「寫作工坊」。一個個人以為,書寫作為個人想像、意志與生命經驗的「外化」(externalization),異質的「個我」展現與分享的生命舞台。每回上課,總得用盡各種說法,「誘」他拿出早就寫好的東西,有點像演場千辛萬苦的戲,卻等個必然的結果,他要你注意,卻又好似不願事情太簡單而無趣。我知道終於在這兒,他找到某種合乎他內在秩序與樂趣,卻又得被閱讀、注意,與他人發生關係的地方,他十分歡喜。一如發出呼求的人,得到真心回應。

  深愛著這個因彼此關係,而長成個我的世界,這是我作為教育工作者的哲學實踐。反映在學校同僚教師團,也就是不單打獨鬥,勇於分享觀點,彼此提醒。因而,我們對自我、對孩子有更多了解的側面。同事們幫忙照看。透過這些眼睛,我會知道,那不知身陷何處的孩子在某個我本無法照見的地方伸出一隻手,等待著,握。

  不同法門,卻一片真心的握。自從發現西西也喜歡玩這樣的握手遊戲,距離一下縮小得而面對面,他會在下課後與我說話,那在外人聽來像是語言遊戲的抬槓;難以回答的問題一一冒出,像是他很難理解,人為什麼不能百分之百用機械的觀點看待,什麼叫感情,女生是什麼東西(注意,就像男生一樣不知是什麼「東西」)他的世界裡,人是一種機械,我能說出許多道理來應對,但更在乎也清晰的知曉,沒有情感投入,世事不會有真的懂。

  然而,無論如何當我伸出一隻手,一雙手,他表情奇異而默契十足的,開始他解題的程序,對著這熟悉的手,他想用新穎的方式來握,與被握。這次見面,知道他記得這種相遇的,有如儀式的會面方式,正如我記得。

  懂,它可遇不可求,但信它,望它,這樣地,伸出有愛的手,就握住了另隻手,或待啟的門鎖。我了解語言文字那低微的表達力,而在默默無言有著笑意的凝視裡,我做了,他記得,這已先足夠。
  
 
AM 12:17 2006/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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