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散散讀汪曾祺有好些年了,除因與文友甘耀明、李崇建這票小說寫者交換意見,更因大春老師有陣子電臺常講。只是這半年每週自宜蘭台北舟車不斷,聽尉老師說汪曾祺別有新鮮感受,大概是出社會的我,有著節奏固定且緊湊的時間表,這回校求學的時光像是生活裡另種時空,而隨課堂節奏而有的預、複習動作,有了不同於教書生活另種心靈脈動,這樣重新讀起汪老作品;尉老師說起汪曾祺有種說起老友的自然,充滿回憶往事的興味,又有口說隨筆的神趣,這種氛圍和汪曾祺的作品又是共鳴的。學記有云:「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而在中國廣被誤用誤會的馬克思,年輕時最大志願是詩人,他也說過這樣的話,話的意思大概是:對人的愛若不能使自己更值得被愛,那麼這愛是無能的。讀汪曾祺有所感,有所得,繼而有更好更值得的生活,這算是「學到」吧。

  黃子平在《中國小說:一九八六》的序裡引了汪曾祺的一段話:「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繼之,黃說「沖決」了小說規範的小說才更像是小說了(黃子平等,1987:8)。閱讀汪曾祺是種特別體驗,筆觸狀似白描卻是寫意,細究之下是爐火純青的淡然,而擺諸許多現代設計多端、概念複雜的小說之間,這是某種小說另類,正是其沖決的表現,是種跨越侷限而有的面貌,且是對世間充滿相信的美好一面。讀幾篇汪老的文章〈橋邊小說〉三則也合該看看這幾篇的後記:

  這三篇小說寫的也還是舊題材。近來有人寫文章,說我的小說開始了對傳統文化的懷戀,我看了後啞然。當代小  說尋覓舊文化的根源,我以為這不是壞事。但我當初我這樣做,不是有意識的。我寫舊題材,只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里有較真切的了解和較深的感情。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燥的。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乾》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鐘》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麼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 (汪曾祺:曉園:頁408-409)


  前述提及對世界充滿相信的美好,並非是種鄉愿或素樸天真,而是種久經人世,穿透紅塵而有的凝視,是「除淨傷感主義」形成的了悟。

  這大概也能理解汪老的美學。

  僅就尉老師提供的稿子,〈詹大胖子〉〈幽冥鐘〉〈茶乾〉,〈詹〉不帶評價與情憤寫出的漸漸死去諸人;夜下漸層而出的鐘聲;「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的無心長嘆,像是漸漸淡出的鏡頭,有著幾如靜物畫般的般的效果,只有些許感情卻充滿了一種印象。〈黃油烙餅〉的結尾「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裡,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淺顯易懂卻有「哀而不傷」的格調,是種沉痛控訴;煉鋼、下放、勞改等等時代細節的舖排,透過孩童的種種表達,發顯人的不忍人之心,卻不惡口。〈復仇〉的技法多些,卻也透露汪老的寬恕心性。〈捕快張三〉豈不也是如此,這樣的就原諒,卻又不是基於什麼高蹈言說,而是真實的人情。〈徙〉是也讀有種淡淡憂鬱,兩代有如籠中鳥般的父女,都是有他們高鵬高雪的風流生活,卻在大時代中無法自作主張,能去哪兒呢?故事的兩代對照有如賦格,寫得好極了,卻是歌聲猶在,斯人往矣,任憑一屋塌了又一屋,人,在茫茫世上又如何徙?〈大淖紀事〉亦然,也是那麼可愛的故事,但它彷似汪曾祺成長背景的投射,寫出那「好似」吾鄉流傳的故事,卻是繫縛著整個文化,而有種寓言層次的東西,隨手而出;〈受戒〉讀來充滿人性之美,簡言之,就是「詩無邪」。裡頭的氣氛是把吃人禮教摒除,單看下列這段:


  …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裡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裡。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裡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受戒〉)



  與幾段天真對話合看,多麼動人。  

  張大春以為,「新文學運動以來,汪曾祺堪稱極少數到接近唯一的一位寫作『中國小說』的小說家。一位深得筆記之妙的小說家。」(2004:頁136)更且,透過對汪老作品〈鑒賞家〉的「鑒賞」,傳達對汪老作品的神品之品。這便是他收於《小說稗類》中〈隨手出神品:一則小說的筆記簿〉的梗概,其中並反省筆記本質屬性的問題;進一步,張大春說道:「汪曾祺非但不曾『取用』筆記,甚且在『打造』筆記。他用字精省,點到為止。」而這汪老自謂「打破了小說與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的書寫策略,實為一刻意為之的努力,這努力卻是逼近相對於所謂移植主流西方小說而「另類」的中國舊筆記。(2004:140-141) ;這種筆下滋味,實則因他用俐落的刀法處理生鮮素材,對於必要細節有游刃之功。這是「本色」的書寫:用乾淨精到近乎老辣的語言,描繪了多彩多姿的風俗畫,而其書寫的基底卻是豐富的生活經驗,淵博的學問。看他筆下風流也似其師沈從文,根植於繁華與古意並生的現代揚州,卻是寫出淡然自在的氛圍;好像老老實實的交代了生活,卻是栩栩如生,就是這個「如生」教人感到不可思議。

  卻不只如此,初讀汪老作品時,有種「竟然如是。」這樣的感覺,卻如前述,在分析自己的訝異與感動時,發現那是種熟悉的美感,是種對生活的凝視,雖然平常,卻貴在自然,而這個「自然」是充滿寬恕與諒解的,是種「悟」;彷似在這樣具有靈性與愛的凝視之下,世界都能放心走向善美真,這就是無入而不自得。

  詩言志。談「言」則有方法,「志」是體驗,是生命的流湧。在詩或小說這些後起的文體範限之前,重要的是創作活動的初心。我斗膽斷言,人的現象其實就是詩的現象,皆是「發生」,生命本身即是創作,人便是他自己最大的造物。寫作是人的作為,是種改變世界的行動,是道成「文字/肉身」的狀態。只要我們凝視、傾聽,應能體驗「是你且唯一是你」的,與世界的對象性,如是神秘,一言難盡。

  試著再延伸些。這也是前些日子的體會。

  目今望重法蘭西的哲學家、哲學史家Hadot─他以深切影響一代人物Foucault而為此地所知─Hadot有個思考的著名路向是: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而「自我書寫」乃精神修鍊(spiritual exercise),乃是哲學生活的實踐。我們並不是由書寫來形塑另個精神自我,而是將自我從個別性(individuality)中解放出來,讓自己上達「普遍性」(universality),成為在世間存有的人。我以為這種層次的提昇,很能加入寫作論述層次。Hadot的思想以為「整體的隸屬感」(the feeling of belonging to a whole)出發,這裡的「整體」包括了人群、包括宇宙。當人書寫之際,並不意味納他人思想為己有,而是他使用這可行的方式,實現已在其理性中存在之物事,並納入生命。而書寫使得這許多觀點能被展現出來,脫離獨我的處境,進入天地的眼目。(Hadot:p.211)

  個人實在偏好Hodat的說法。而汪曾祺也體現給我們這點,這樣的寫作將呈現為一種心靈世界,在此小說或廣義的文藝創作會成為極具成長助益的教育滋養。蓋斯特為Goldberg所作的序所提「作家寫作並不是要傳授知識給別人,他們之所以寫作,乃是為了要告知他們自己。」(Goldberg:12),而「我們應該對生活中確實存在的真實事物給予神聖的肯定」(Goldberg:89),這是很值得帶給學子們的想法,愛生命,愛生活。以誠立志,詩文形之。由志而詩,從「有思」到「有法」。寫自己所愛的,正如汪老所說(汪曾祺:曉園:頁409):


  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此或是汪者夫子自道,卻也是個人一種偏好。而這誠意,我們感受到了。

2008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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