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一張既寧靜又騷亂的時代精神素描:

 

<暮晚>

 

馬兒在草棚裏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裏蹦跳,

狗兒在院子裏吠叫,

他們是多麼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尊重生命、珍惜心靈之──禁錮生命、傷害心靈之,在<暮晚>裡,兩種對立的情感以一個身體影像的左右翻騰,交替著呈現,生命因為愛而飽嚐痛苦。在安寧的暮晚風光裡,月光的清亮堅決和江水的固執奔流,靜默維護了生命本來具足的莊嚴。

     人間遍在之苦使心靈懷生不忍之情,從憐憫自我進而體恤他人,秉持民胞物與的傳統文化精神,感受萬般生命的共同命運;人、我、眾生共同祈求心靈告慰,渴望化解廣大的哀慟。楊鍵詩歌的第三個關鍵詞──悲憫”。

 

<香椿樹>

 

桃花已經開過了,

香椿的樹葉在長出,

猶如孤兒頭上

直立的幾根毛髮。

 

孩子們來了,

孩子們在放風箏。

山頂上的成年人,

看著進城的民工扛著苦水般的棉被。

 

從蚌埠來的窮人,

住在山坡上的茅棚裏,

靠撿垃圾為生,

他們的妻子坐在嘎吱作響的竹凳上。

 

一朵無名的花,在山坡上盛開,

一縷殘陽,猶如受難者

臨近解放的淚滴,

灑在牆邊的破瓦,車輪印上。

 

我還能幹什麼呀?香椿樹……!    

 

  “扛著苦水般的棉被”,舉重若輕的語詞。輕重並舉,愛恨對照,同時涵攝解救與沉淪的詩意迴響,讓楊鍵的詩歌語言看似平淡鬆緩,在字裡行間凝神駐足,又確實感受到詩意之深沉與坎坷。“我還能幹什麼呀?香椿樹……!”──大哉問!對底層人民生活之理解與同情,楊鍵一方面為他們做形象紀錄,讓形象的真實面貌自我發言,以挽救社會底層的常民歷史因過度緘默而遭湮滅的危機;另一方面詩人在詩篇裡與鄉里民眾共同承受生存之苦,也一並化解了個人生存的孤單凝滯,自我與他人之苦相互流通了起來,悲憫他人亦即悲憫自我。而孤獨的香椿樹作為時代苦難共同的見證者,開啟了詩人更深層的生存憂患意識──誰來共同承擔並解除苦難的宿命與枷鎖?”<香椿樹>是楊鍵的天問!

   悲憫有著雙重根系,人我與眾生互為表裡彼此牽連,共同支撐著生命的根基。楊鍵以讓我用死去的目光來看”表達自我悲憫之情,渺小的個人生命被廣大的社會制約牢牢牽絆無法逃離;但是,“我要在剝下來的牛皮上劇烈顫動,/我要從呆掉的蛤蟆的眼睛裏湧出。”(<河堤上>),人生的掙扎劇痛透過眾生的肢體與感官更加深刻地被表達。唯有勇於翻覆自我徹底死去,苦難才能在生命中被轉化,萌發心靈重生的契機。在<進城>裡,楊鍵以“詞彙量少得可憐”更進一步貼緊眾生心──

 

在車廂裏,這些要去城裏做工的農民,他們帶的鋸子、鉋子和斧頭,
他們蛇皮袋裏的被褥、碗和筷子,詞彙量少得可憐。

雨啊
雨啊

要有一種迴旋,
在他們的張望裏。
要有一種生機,
在他們睡夢裏。
                      
--<進城>節選

 

  “雨”能夠增多生活的詞彙嗎?或者“雨”可以洗淨生存的泥濘?“雨啊”就是此時此地寫下的兩個詞,詩人悲憫的雨同時淋濕了自我與他人。

     如果生活只是苦痛與消解苦痛的無盡循環,悲憫只能成為生命彌補惡業的消極力量,但詩歌精神蘊蓄生生不息的創造性動能,還在時代荒原與人性曠野上搜尋。楊鍵的詩找到了具備積極再生能量的信念,第四個關鍵詞──種子”。種子是護持生命的自由意志,是生命本自具足的清浄智;種子收藏了浩瀚的文化基因,納涵迎接生命的創造契機與動能。

 

<一袋種子>

 

過了好多年,
我才想起掛在水泥牆上的那一袋種子。
水泥牆不是泥土,也沒有水,
一袋種子過了十幾年,
還是一袋種子。
誰也不知道,
在種子的內部,
一位老奴日夜兼程,
正走在尋找主人的路上。
主人是一位俠肝義膽的忠義之士,
被攔腰砍成兩截。
主人不能生還大地,
老奴的忠誠永不枯竭。
                    

  種子被掛在牆上,一掛十幾年。看到這個文化意象生動地被創造,內心既欣慰又哀悽。文化傳統長期被擱置在死地,只偶然被胸懷荊棘之士(彷彿唐.吉訶德的結拜兄弟)撿拾起這個蒙塵的錦囊拽在懷裡,不無滑稽的忠誠還在日夜兼程啊趕路;唯有詩人尚在堅持一念真誠,讓繼續成為可能:

 

灰色的鐵索橋,

用它上空的飛鳥為我們保留了愛!

 

一縷投在運河上的光

為我們保留了繼續!

                    ──<繼續>節選

 

     楊鍵的詩精妙地駕馭了對比性意象,藉意象對比的巨大張力使灰暗的天空崩裂,瀉露一道陽光:鐵鎖橋(羈絆)對照飛鳥(自由),流動的水返影不動的光;而保留了愛的種子使繼續堅持成為可能。繼續之後又如何?種子能夠藉由播種、耕耘的勞動收穫果實嗎?在<長幅山水>中人文信念落實為即時的耕耘,勞動即果實,果實即勞動。“什麼時候/我才能觀看著世界,/不吃驚,不感動,/只是清清楚楚地映照著?/正如光陰即是太陽,/果實即是勞動。/沒有什麼不完美,/沒有什麼不滿意。/月懸中天,/我猶豫了一會兒,/我是高山流水。”種子最後完成了自我更新──仰望與承接傳統最終目標是置身於傳統文化的精神磁場中,成為生生不息(流水)、安寧自在(高山)、清淨光明(月懸中天)的人文典範的一部分。

     文化傳統的精神與內涵是什麼?如何回歸傳統?如何還原秩序?楊鍵詩學下一個關鍵詞:敬天與法祖在楊鍵詩中得到各種不同面貌的闡釋:

 

天空陰沉沉的,/仿佛一個人低頭寫著狀紙/周圍的一切/都跪下。 ──<在湖上>

這恩情世代相傳,從未中斷,/我生活在一個懂得連井水都是上蒼恩賜的國家。 ──<神秘的恩情>

 

   同時帶著兩副面具:一副是天道無親的威嚴相,對一切人間細行決不寬貸,一副是賜與人神秘恩情的慈祥蒼天,護佑萬物正當的生存權益。天人之間的感應形成一種古老誓約:在生存能量交融共感的統一場裡,人天的交流感應無所隔礙;人的真誠可以感物,天道運通的法則也指導著社會規範與生活德性。恆存而攜手,相生而相應。<因恪守誓言而形成的旋律>,楊鍵意象化地描繪出這個古老而神聖的主題──

 

 在燒成灰燼的田野上漫步,我感到
古時候中國的大地上一定迴蕩著
因恪守誓言而形成的貞潔的旋律,
有誰能在這樣的暮色裏重新找到它?

瑟瑟作響的蘆葦好像冤屈的父親,
荷塘裏的三塊浮萍是他三個兒子,
瘦瘦高高的杉樹林好像一大群村民,
全看著上面的月亮,

越看越像是觀音菩薩——
由死去的祖父帶領,
三代人跪倒,
在她大慈大悲的光亮裏哭成白花花的蘆葦。
                           
──<因恪守誓言而形成的旋律>節選

 

  貞潔的旋律究竟如何中斷?何時中斷?無人明確知悉!人只能面對並省思中斷之後的命運;人們中絕了對老天爺的感恩戴德,蒼天也不再護佑人世,“一片瓦早已不在屋頂上與蒼天同在/而是被搬到地上,/丟在菜園裏。/他沒有屋頂了,”(<古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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