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倫理道德注重的天地君親師”,是天道法脈在人間的衍伸,人道也是維繫天道運行的重要環節,法祖等同於敬天

 

<爸爸和媽媽>

 

母親在椅子上坐著,

她看看我,

又看看父親的遺像,

看看窗外的芭蕉,

又看看藍天。

我不懂自己的母親,

也不懂自己的父親,

他死去已經兩年了,

我還沒有弄懂。

我以為他已經死了,

埋在老家的那片雜樹林裏。

我以為自己的父親死了,

我以為自己的父親就在老家的墳墓裏……

 

  這首詩以罕見的樸素語言,勾勒一幅生活倫理的基本圖像,傳達既簡單又深奧的常民智慧。靜默的眼神流動在“父親的遺像”、“芭蕉”與“藍天”之間,將天地鬼神與生活中的人連繫在一塊,推蕩著生存者的人格心理浮沉,將文化傳統流貫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命聖潔觀”淡遠深邃地召喚出來:人道恆存,天道恆存,舉頭三尺有神明。


  「祖」作為根源,在楊鍵的詩篇裡呈現三種面相,一種是傳統技藝:“
當我回到這裏,/她已是最後一個活著的某種技藝的傳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的痛苦/是中斷的痛苦”(<喪亂帖>),民間技藝正在垂危湮滅中一種是精神儀容:“我保留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們全家的,/一律的呆滯、迷惘。/一張是我曾祖的,/表情肅穆、恭敬,只能來自于君主時代。/我凝視著這張照片,/久久不忍放手。”(<母親>),人文精神已經斷絕失傳。一種是仍舊被污蔑與踐踏的生活倫理圖式:

 

雲一樣的祖母,

到處沒有她生存的地方。

 

她給祖宗磕頭燒紙時,

你不讓她燒。

她在饑餓年代偷了兩把黃豆,

你罰她跪在鏍絲殼上。

 

你還活著,

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你讓田埂上走來

兩座陰森森的墓穴,

 

一個是二叔,

這是去田野裏放豬,

 

一個是堂兄,

喝了烈酒,準備去棉花地裏幹活。

 

祖母當年死去時,

連樹葉都沒有為她送葬,

 

因為樹葉被人吃光了。

這使我相信,

 

祖母在活著的時候,

不得不死亡。

 

在她死去很多年以後,

繼續在兒孫們的心中死亡。

 

死亡要持續多久,

現在還不知道……

──<悼祖母>節選

 

    尊重生命作為人類普世價值的核心,依循的基本信念只不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做人道理,<悼祖母>顯影了生命基本價值被毀棄的實情。在<覓祖的道路艱難重重>這首為宗族尋根的詩篇裡,楊鍵安排了一幕為曾祖撿骨、回歸祖厝宗祠的莊嚴儀禮。“六罐骨頭像六罐烈酒/扛在三叔肩上/他要過三座老橋/才能到達目的地”,但這條道路由於歷史中斷的因素在人心中荒廢太久,人的元神已經太衰朽難以凝聚成堅定的意志,“過第三座橋時/三叔羞愧難當//這時/三叔已經走進我們青煙一樣的村莊”──泯滅的倫理圖式與道德秩序,也許可以經由現世子孫的努力復原歸位,但中斷的歷史因果卻依然沒有解答,之殘缺圖像對映出人的內心有鬼,終於來到了楊鍵詩歌的核心關鍵詞──慚愧”。

 

<慚愧>

 

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村,

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

我惡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

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

疏朗的夜空,

我的輪迴,我的地獄,我反反復復的過錯,

愧對清淨願力的地藏菩薩,

愧對父母,愧對國土

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的光彩的人民。

 

    <慚愧>是詩集的開篇之作,從《慚愧》這團絞纏愛與苦、廢墟與道德、承擔與放棄的毛線中理出一個頭緒,在混亂昏暗的心田上,尋找一小塊清淨光明,適足以鑑照靈天的自然水潭。慚愧不同於懺悔,懺悔有的意識,外力救贖的願望;而慚愧當下斬斷了陰暗退縮的意念,斥令生命本然具足的良知自覺翻轉,慚愧點燃心頭一線光明。慚愧源自心念中圓滿與缺陷的永恆拉扯,唯有貞定信念纔能超越肉身障礙,推翻存有限定的界碑與圍牆,赤子光裸地矗立大地,接受天道無私的勘查和贈與。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變為恒河,

可以把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消除一個朝代的陰濕。

我想起柏拉圖與塞涅卡的演講。

孔子的遊說,與老子的無言。

我想起入暮的講經堂,純淨的寺院

一柄劍的沉默猶如聆聽聖歌的沉默。

                              ──<悲傷>節選

 

  恆河是聖潔的源流,能洗滌人間的陰濕與死亡,成就心地光明。“沒有一部作品”意味每一部作品、每一個生命都不應止於傾慕,而應該成就它自身為典範,使生命成為洗滌自他的聖潔來源。靜默的心靈永恆傾向於上昇的精神,力量滿盈地等待光明降臨;從缺陷之悲傷裡立志躍向圓滿,從慚愧之醒悟中接納與承擔。

     楊鍵詩篇傳唱出一種神色無畏、志向廣大的莊敬旋律,迥異現代文明模塑下人性蒼白自卑,瑣細紛亂的音色。慚愧是從堅實的生命岩壁上鑿開的心靈洞穴,透過它,洞觀己身之殘損,眾生之哀號,歷史之不義與天讎。

 

<一棵樹>

 

一棵樹終於枯爛,透徹!

 

真理就是面前的蘆葦!

想像天堂之苦,拯救之苦,我寧願是松樹!

 

我身後的長江,落日,

我前方的農田,曙光。

 

我左邊的寺院,我右邊的道觀,

我終究是包羅萬象的佛塔。

 

寫作是我的第二次恥辱,

 

第一次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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