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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周日,參加攀傑─竟也是我鄰居─文定之喜,又遇老同學義興,得力量推動鈍筆,僅以此文作獻給室友攀傑,以表祝福。




~正感於那寫下音符的手,那與妻子維多莉亞相牽的手,在時間慢火炙熱中且亮且枯槁的手,熱淚就要盈眶,身旁寫小說的崇建說話:「老得真美」~



  柳柳州有篇《始得西山宴遊記》,在我蒙昧的高中文言閱讀史,幾幾乎是有著深刻印象的惟一一篇。那一朝「始得」,無論是驀然回首,或是二見鍾情,那「原來是這樣子,竟然是這樣」的體會,日後,往往也給我平凡無奇的生命帶來撞擊,繼而不枉此行的心情,陣陣漣漪。

  有朝一日,我身會到阿蘭輝茲,但這些日子,我心已先得阿蘭輝茲。

  阿蘭輝茲(Aranjuez),距馬德里不遠,獨有當處乾燥高地的蔥鬱森林,王室於此建有行宮,也是四歲失明的西班牙音樂家羅德里哥(Joaquin Rodrigo ,1902-1999),與共偕白首的妻子-他的眼睛-深情攜手的蜜月之地。未曾到過阿蘭輝茲的我,早已熟習以之為名的吉它協奏曲,更醉情於盲人男高音波伽利(Andrea Bocelli)與小提琴神童出身的指揮馬捷爾(Lorin Maazel),男聲與小提琴二重奏的,阿蘭輝茲協奏曲第二樂章改編的歌詠,他唱著那愛與夢之地,噴泉對著玫瑰低語…。而這只是殿堂的前庭。





  這慢板,憂愁與激情的音樂建築。因緣際會,這些日子我得而真正登堂入室,安棲其間,感受時光流動,那氣味與熱度。

  先說,2005年11月20日,周日,下午於捷運地下街忠孝敦化站,見二中年女子攙扶某老人上輪椅,地點是座樓梯,他們步步向上;老人步虛,女子無有氣力;見狀,連忙向前,先是調整輪椅,後幫忙挽助老人。接他同時,發現老人下盤毫無力氣,真所謂舉步維艱。感到那重量,或是幾萬個日子堆疊而成,不禁傷感。
  
  稍早幾分鐘,撞見另一景況。

  某男子佇立捷運地下街洗手間外,眼盲。我洗手而後舉步方遠,有兩小孩自廁內跑來,繞著他轉,喊:「爸爸,我好了。」一下,這父子互動引我好奇,就近覓位坐下,聽對話知媽媽還在裡面;不一時,媽媽現身也是盲胞,與丈夫互換位置,接過方才由夫婿保守的簡單行囊,二子則擁著爸爸上廁所。感動於這完全觸聽的世界,一個家,眼不能見卻沒有距離,運行如常自有規律,那種特殊的自在與緊密。

  猶如兩組畫片,層層疊影。如此竟也通感而為音聲和絃,和著前夜11月19日家帶推介的《紀念羅德里戈誕辰90周年的紀錄片》。一時,我心中響起的聲音。

  阿蘭輝茲。

  以之為名的吉他協奏曲,表現了曲家蜜月時,遊歷阿蘭輝茲城的感觸,輕快甜美,特有的民族生氣;經過愁鬱如謎的第二樂章,第三樂章則回復到阿蘭輝茲城的美景與榮耀,光輝的迴旋。

  片中,羅德里哥為吉它名家-佩佩‧羅梅洛(Pepe Romero)-承襲父親天賦,彈得一手好琴-點撥曲子的精神;透過Romero的詩人口吻與演奏範示,述說這協奏曲第二樂章如謎的悲愁與哀傷。這是情緒複雜,終得洗禮昇華的生命之歌。透過羅梅洛和羅德里哥妻子維多利亞,知道寫作其時,他第一個女兒小產,而妻子極度虛弱,這是憤怒之聲、悲歌與對所愛的祈禱,情緒複雜的向神的呼告。  

  阿蘭輝茲。

  第一小節,吉他四個撥弦如生命脈動,第二小節愁悵無名的雙簧管唱出主旋律。持續撥弦哪生命,脈動中卻盡是愁苦、哀傷;而後吉他接奏主旋律,大提琴撥奏著,低音中生命深沉的底質被看見了;接著吉他與雙簧管同奏主旋律,吉他的聲音更多裝飾,問題的細節更多更無可奈何;其後,獨奏的吉他不斷質問「為何帶走我的小孩」「為何是如此」,絃樂應答著,一陣一陣,氣氛不安而詭異,終究不是個了局。

  本在高音區的吉他變奏進入低音,生命在低潮處千迴百轉,由哀成傷竟成憤怒,裝飾奏或是句句疑問,木管卻於遠方響如狼煙,無可告慰的情緒發濃!吉他獨奏,畢竟愛的或死,或病重,一再而再,感情無可再滿,在死亡的幽谷,勉力行步,終於強力撥絃三回,一次急似一次,向上帝要交代,爆發所有感情的或是問:「為什麼如此?」

  弦樂以起始熟悉的主題響起,有如上帝的面容-卻是自我的照映-神回應了!而後歸於平靜,面對現世,憤怒化成愛,祈禱綿長向妻子而去,而優美的旋律有如開脫,接受了一切,目送孩子離開,末了幾聲點絃,似是寬慰的淚光,又像上帝的眼神。

  觀賞影片同時,為這樣的故事心悸不已。還有那疊影。在羅梅洛的敘事、樂團演出與維多利亞的說話之間,還插入這樣的畫面:

  那是夫妻攜手進入某個展覽館或古代建築,類如古墓卻照進陽光,裝飾華麗,那時間的房間。「那是什麼?」「是中國人的雕像。」這樣的對話;羅德里哥繼而用身體去感覺雕像,那樣的畫面。此時,伴奏的,他創作的哀惋之歌,憤怒之聲,他心情的深刻回音。

  阿蘭輝茲。

  彷彿還是聽見當時他複雜的心情,憤對上帝問,為何奪走我的孩子,在這不願信它;卻又祈求上帝顯出大能,保守虛弱的維多莉亞,如此又要信它,那樣低迴反覆,這曲子不是情歌哀歌,甚且不是輓歌如此的人情的層次,這是信仰的層次,是對神獻心求證的道歌。

  還聽見我的共鳴。

  想起羅德里哥留法期間,與妻子-土耳其鋼琴家維多莉亞-相戀,自此她成為羅德里哥的靈魂之眼,啟開生命之窗。在巴黎,兩人一度陷入窮困的人生苦海,他們互為船隻。1997年維多利亞逝去後,他沒入龐大的悲傷,直到二年後隨她而去。然而他化身為他曾寫道的,西班牙人作曲心目中的樂器:鋼琴尾巴,豎琴翅膀與吉他靈魂,自失陷的記憶中飛昇,因他創造的那些撥奏於時間絃上的晶亮之聲,帶領他與他的靈感與視野─維多莉亞─加入滿天星斗,音樂的眾神殿。

  阿蘭輝茲。

  那兒,有人證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盲目而逐漸衰老,在多苦波折的人生路不斷跌倒,會否有人執手且保守著我們?啊,雖是睜開雙眼,我們豈又是一定看得見的,非得與他人互為隻眼,並為牽手呀!在睜眼或許亦盲的世界,那牽著手的是你嗎?上帝,你的回答是什麼?

  盲的荷馬,盲的米爾頓,盲的巴哈,盲的波赫士;那盲的,瓦爾哈、波伽利;盲的父親、母親,那閉眼就盲的我們…。來吧,無論時空,都在阿蘭輝茲中看見那深留我心的畫面:如大理石像的一對牽手夫妻緩步前往,彷彿抵敵所有時間,榮耀了上帝與自己;這一幕呀,兩個老人攜手偕立於房間,初看是恩愛的景像,我卻感到無比莊嚴。他們加入永恆。



  深受感動的,不只我,總在樂聲中孤寂的Miles Davis。1959的他聽聞羅德里哥這闋曲子,心旌震動之際與Gil Evans弄出了張《西班牙素描》(Sketches of Spain) 其時距大作《泛藍調調》(Kind of Blue)不遠,那樣悲涼而悽鬱的主題,經過Davis冷靜抒情,呈現另番奇異的管絃風景。如此得見的美麗,因為有人…。

  阿蘭輝茲。因那兒有人,老得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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